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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旭和他的鱼儿问答

徐旭,我们叫他旭哥。

记得南方冰灾那一年,冬天,我和旭哥偶遇。他穿一件阔松肥大的牛仔棉袄,把清瘦和干练的脸颊,躲在高高杵起的衣领里,只看得见略显稀疏的几绺头发,耍赖般耷拉在眉骨上,他用冻得鲜红的手,把这几绺耍赖的头发,向上拽一下,再拽一下。露出一双温暖而干净的眼睛。旭哥就这样用温暖而干净的眼神望着我,任寒风呜呜的鸣叫。

旭哥清瘦而硬朗的身躯在肥大的牛仔棉袄里,晃荡,晃荡着……

“奇哥”,旭哥用略带沙哑的声音招呼着我。

“如果以后我有机会搞个展出画册,老弟得给我写篇文章”!旭哥清理了一下嗓子真诚地说。

“你这是拿哒黄牛当马骑啦!”我还是答应了旭哥。 

在湘潭美术界,从令人无限怀念和向往的秦明良时代,几经更迭,旭哥一直担任美协主席团副主席,称得上三朝元老。

初识旭哥时,他已是湖南乃至全国有一定影响的版画家了,曾获得过版画界的最高荣誉“鲁迅版画奖”。据说“鲁迅版画奖”相当于文学界的“矛盾文学奖”。

在过去的岁月里,旭哥用锉刀在木板上,或者在丝网印刷上,挥洒自己的青春和汗水,他把光阴在指缝中流失的记忆,凝固在木刻板画的视觉图式之中,于是便有了经典的《韶山油灯》、《弹棉花》、《东方巨人》等等,这一些在当初轰动版画界的经典之作,无疑深深地打上了时代的烙印,其作品的隐喻性和教化意义是不言而喻的。在那个时代里,红、光、亮充斥着整个时代,引得所有的艺术家必须去膜拜歌颂,灵魂的自由和精神的高贵,甚至包括躯体的属性,都囚囿于无形的桎梏之中,文化浩劫之下,万马齐喑,何来莺飞草长?如何百花齐放?尽管如此,那时的旭哥,仍然在殚精竭虑地顶着酷暑,在心安之处寻觅一隅清凉。

旭哥用朴质老练的刀法,结实饱满的构图,娴熟完美的技法,在锉、铲、刨、磨之间,鸣奏和燃烧着生命的激情。那时候,旭哥在“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相结合的一统天下里,蛰伏在心灵深处,居然有一种难以言说的不甘和激荡,这也许就是一个有良知的艺术家,与生俱来的天赋和不安分、不苟同的品格吧!

没有把盏言欢,更无从西窗剪烛,我们只是在漫漫长夜中渴望东方既白,回归人性的真谛,寻找艺术的本源。我与旭哥在交流中达成一种共识:真正的艺术,应该是人类用真诚和自由的灵魂,构建成的一个具有形而上的精神意义的存在。这种存在寓于技法,却超乎技法,源于物象却超乎物象,涉及哲学。却异乎哲学,如果我们称这种存在为图式的话,那么,这种图式决不附庸于或者役使于政治。她和政治、宗教、以及哲学只会有交集关系而绝非子集或者母集关系。通俗地说,叫平起平坐吧。

当然,这种精神意义的存在或者图式,应该具有哲学的思辨和宗教的虔诚,其终极目标是直抵人性的本质和艺术的本源。

艺术批评家史晓明先生曾和我谈过一个观点:所有的文学艺术都是生命的衍生品。他的学术观点把生命的意义和对生命的珍视,回归到了宇宙万物生发轮回的本来的逻辑状态。可以这么说:人的欲望和情绪产生了政治、经济、哲学、宗教以及文学艺术,包括科学技术。

因此,如果艺术家稍稍疏离现实,用一种全新的语言符号构建成一种图式,而这种图式所散发出来的视觉经验或视觉秩序,足以唤起我们对宇宙洪荒的遐想,对生命初始的叩问,乃至对美好物象的神往,甚至对藏污纳秽的憎恨,这对于艺术家来说,他的学养、气象和格局,将需要何等的厚博和渺远!要做到这一点,非君子和贤者,望尘莫及也!可是,徐旭的“鱼儿问答”似乎做到了,或者正在路上。

初识“鱼儿问答”,是在一个月前的血色黄昏。

我和老莫应邀去旭哥的工作室。三个人在工作室,象鱼儿斗水一样,仄着身子穿行。旭哥在版画界也算得上一大腕儿,可他的工作室据说是借用岳母娘的一套五十来平方米的小居室。与常见的艺术家工作室相比,确实是名符其实的斗室了。

但是,当旭哥一一展现他近三年来创作的六十余幅《鱼儿问答》系列版画作品的时候,我突然被带入到了一个远古洪荒的神秘而浩渺和无限博大的世界里,在他巨幅版画原作面前,你会惊骇于作品的纯粹和博大,沉湎于作品的神秘与荒诞,逃逸于作品的孤独与荒凉,也叹服于作品的平静与忧伤。拥挤的斗室里,居然创作了如此宏博的版画,我发现莫哥和我的眼睛,都圆睁着象牛卵子一样大。

“鱼儿问答”其实只有二个物象。一个是抽象的苍莽,一个是具象的“鱼儿”,而抽象的苍莽,完全靠短线和圆点构成,当千万根短线和千万个圆点,纷纷扬扬交织野合于整个画面时,这些绘画艺术中最基本的元素,突如其来地便有了无法估量的生命力。

它们媾合纠缠。

它们横冲直撞。

它们前呼后拥。

它们相拥而泣。

它们妖娆成仙。

它们妩媚成狐。

它们苍浪成海。

它们翩然化蝶。

它们恭谦卑微,平和如水。

它们也推推搡搡,倾泄成灾。

当你正惶恐于这样最原始最抽象的图式的包围之中不能自拔之时,有一条鱼总会在恰到好处的位置,平和安静地觎窥着你,令人怜恤,令人唏嘘!

这些鱼,有的是远古洪荒时期,当火山喷发之时,突然凝固在其中的生命;有的是随着洋流漂泊,如今早已无家可归的流浪者;有的是目瞪口呆,心情抑郁的绝望者;有的是配偶归来,突然觉得任何的海誓山盟竟经不起世态炎凉的悲叹者;有的神采奕奕,向世界展示自身熠熠发光的美丽;,有的瘦骨嶙峋,有的丰腴肥硕;有的慈祥安静;有的跋扈嚣张。旭哥的“鱼儿”分明是人间世相?!

值得庆幸的是,旭哥的鱼儿不仅要表现人间世相,更要紧的是始终守住鱼儿的本质和天性,任何赋予鱼儿人格化的情怀,其实只是观者的一厢情愿。旭哥只是在认真而安分的画鱼,塑造鱼,描绘鱼。和鱼儿倾诉,和鱼儿爱抚,和鱼儿问答。

旭哥将所有人的际遇,包括困苦、孤独、忧伤、喜悦、激越、亢奋,都一一告诉鱼儿。

旭哥说:“我画鱼,因为鱼儿是这个世界上,细胞衍变成生命时的最先成为完整生命载体的动物。”他还说鱼儿像男性生殖器。这似乎有点离谱。我问他:像吗?他笑而不语,沉吟了片刻之后,他找了一个牵强的理由:因为女人比男人更喜欢鱼儿!我恍然醒悟,旭哥其实一直在思考生命的源头。旭哥的“鱼儿问答”系列,有的会表达一种生命的繁衍,或者在季风中流浪和迁徙的鱼群,那是一种令人心悸的生命与自然的对抗或者皈依。在大自然面前任何自命不凡的生命载体都会在某种特定的际遇中灰飞烟灭,这就是佛教中的“天地以万物为刍狗”……此时此刻,我在想,旭哥已经不是先前那个有点随主流识大体的旭哥了。他完全疏离那种重教化图虚荣的创作模式和理念。他在深层次地思考生命的本源和艺术的本质。他在形式和内容的矛盾中,认识到了有时候形式本身就是内容。有意思的是,他没有像有些“权威”一样。品评一幅作品时,只在意作品中某种局部的肌理效果如何鬼斧神工,或者某块颜色如何透明清澈,完全忽略了作品整体效果所表达的气质和品格,就像水墨画中的笔墨图式和人文情怀。其实图式只是载体,就像一个人的优雅和伟岸,不仅是有微翘的下巴或者一个高耸的鼻梁,而应该是腹有诗书气自华式的谈吐和整体气质的呈现。旭哥的“鱼儿问答”不仅是一种语言形式上的成功突围,而且是一种植根于深厚文化土壤之中的形式与内容完美结合的当代表达。

读旭哥的鱼儿问答,令人想起了庄子的“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北冥”是《山海经》上所讲的一个地方,相当于讲地球的北极。庄子还说“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鸟也,海运则将徙于南冥,南冥者,天池也。”庄子描述故事的能力,确实是达到了语不惊人誓不休,而庄子作为东方的大哲学家和寓言学家,纵横捭阖,寥寥数笔让人视通千载,思接万里。旭哥的“鱼儿问答”的创作,是否怀揣一个庄子呢?其实,旭哥是否怀揣一个庄子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感受到了旭哥的“鱼儿问答”的浩瀚和博大,甚至微茫和神秘!

旭哥“鱼儿问答”系列作品的成功,当然是因为旭哥经年来对艺术的思考。由孤寂、无奈、痛苦,到如今的自信、从容、超脱。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你纵使有饱满的圆刀和锋利的点锉,你纵使有纵横的切割和恣肆的线条,如果没有一种现代意识的支撑,同样会使你的作品俗不可耐甚至不忍卒读。

旭哥将版画艺术最初始的元素,连构成无序的物象,然后将无序的物象重新组合成有序的图式,这种属于旭哥自己独特的版画语言图式,让观者重新感受原始世界的干净和纯粹,重新感受精神世界的力量和神圣,也重新感受宇宙万物的神秘和诡异。旭哥这种无比单纯,又无比丰富,无比饱满,又无比空灵,无比抽象虚无,又无比具象精妙的二位平面所构成的、拥有黑白灰主调的恢宏图式,事实上,已经叩开了现代版画世界的大门,并且以西北汉子的豪迈和黄钟大吕般的雄姿,盘踞于艺术的殿堂。

 

 

——陈小奇于202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