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如烟——陈小奇于2002年
往事如烟
十四岁的时候,我觉得我长大了,要不怎么嘴唇周围变得毛茸茸的象是长了胡须呢?那一年,我和我姐姐初中毕业,我们从小学一直同桌读到高小,进入初中后我坚决要求与姐“分道扬镳”,各坐各的。因为我觉得我在考试时不需要偷看她的答案也能考个及格。
初中毕业后,公社教育办决定“要让真正的贫下中农子弟读高中上大学”,因为我们姐弟俩不属“贫下中农子弟”,便被迫辍学。姐姐得到这个消息关起门来哭得昏天黑地,坚持不吃不喝闹绝食。我觉得好笑,学什么英雄人物闹绝食?家里又不是渣滓洞,不用读书还不好吗?省得每天寻思着将落水的儿童救起,帮瘦骨嶙峋的贫农老伯推板车上坡。有一次,刘老师问我:你最近怎么啦?日记里老是抢救落水儿童,帮老大伯推车上坡?我答道:您要我怎么办?日记里每天要记载自己学毛著、背老三篇、做好人好事。那有那么多的好人好事可做呢?
父亲过了不惑之年,似乎不再迷恋城市生活,他说:池鱼思故渊,还是回老家种田吧!老家的一担红薯抵得上在银行工作一个月的工资。可真的回老家,才发现十分的劳动力拼命干一天,得到的报酬只相当于一包红桔牌香烟。那时是计划经济,红桔香烟永远的一毛三。而父亲不懂耕种,只能晒谷、锄草、放牛、赶麻雀,劳动一天最多评七分工,母亲又体弱多病干不了农活,因此,日子过得捉襟见肘,我增粗的嗓门进一步证实我长大了,该替父母分担忧愁了。父母的忧愁是写在眉宇间的“川”字,我想看到他们舒展眉头。于是,我主动请缨,让我去五里桥的红砖厂扮红砖吧!母亲坚决不同意:看你又矮又黑又瘦,是你扮红砖还是红砖扮你?父亲在培养子女的看法上历来与母亲大相径庭。我小时候,母亲从不主张让我学游泳,理由是:如果淹死了岂不是绝了陈家的一根独苗?父亲却不是这看,他常常偷偷地带我到涟水河里洗澡。先用大手托着我的小胸脯,一声大喝:用力划吧!然后猛一松手,退到旁边看着他的儿子在水中挣扎。不想这一挣扎出个游泳高手。我放牛五年,任凭河水涨满河岸,我可以一手举着干衣服在水里直着“走”到对岸,将潜逃对岸企图偷吃别人田里青苗的“牛贼”捉拿归案。这次,父亲决意又要好好地培养我。于是他严肃地对母亲说:男子十四当门户,女子十四上机车(织布机),让他去闯吧!不经一番风霜苦,哪得腊梅放芳香?于是我就去了五里桥红砖厂。可秋去冬来,我并没有象腊梅一样绽放芳香,倒是欠了厂方十三块八毛债务,还带着被耙头穿透脚背的伤痛回到了父母的身边,真是无脸见江东父老。我的师傅是一位满脸络腮胡的黑大汉,黑油油的臂膀有使不完的力气。有一天,他对我说:伢子,你反正年纪小,家里又不指望你赚钱回家买工分,看你瘦得鬼一样,你就放、放、放肆吃吧!我想师傅说得没错,就放开肚皮吃起来,盘算着反正除了吃喝的伙食费,总能剩下一点钱带回家,没想到,有一晚我累了,倒在床上呼呼大睡,任狂风暴雨肆虐了一个晚上也没有醒来。第二天,太阳爬进窗户,我赶忙跑到砖厂一看,坏了,我做的红砖因为没有盖稻草毛毡,大部分砖坯已毁于一旦变成了泥浆,为了夺回损失,我想豁出命来干。不料在做红砖泥胎时,一耙头砸在自己的脚上。当时只觉得耙头挖下去没有往常顺畅,似乎碰到了一只烂草鞋,可抽出耙头一看,满是鲜血,才知大事不妙,便惊呼:谁的脚被我的耙头碰了一下!师傅飞快跑过来,一把挟起我往医务室奔,一边跑一边气喘嘘嘘地说:你、你、你哟,真是乱弹琴!自己的脚都不晓得痛、痛、痛吗?师傅一激动就常常口吃。后来我被迫回家养伤,到财务室一结帐,倒欠厂方十三块八。如今想来到是一个吉祥数,一生发嘛!看着我一脸的懵懵相,父母哭笑不得,赶紧找了些草药捣成浆状敷在我的脚背上,喝令我一个星期不得乱动。父亲用手掌拍着列宁式的秃顶,在房间里来回踱步,母亲背过身去,我知道她在抹泪。
我小时最不愿干的事就是挑猪粪水浇菜。有一天,我收工回家,太阳离落山还有一丈多高,父亲说:伢子,爹这几天腰闪了一个,你去把猪粪水浇到菜地里吧!我很少挑猪粪水,因为我上有好几个姐姐。如今父亲要我干这样的重活脏活,我抱怨他重女轻男。可看着父亲威严的样子,想要耍赖没门儿。挑就挑吧!我半个小时就摆平一池猪粪水,将粪水通通倒在一块巴掌大的苋菜地里。母亲辛辛苦苦种的苋菜一夜之间由青变黄,全都蔫了。第二天,父亲知道了,脸色由黄变红,由红变白,操起一条扁担把我逼到墙角。母亲、姐姐和邻居们闻讯赶到,他们怕我被父亲“修理”成废品,唰地排开,横在两个怒目而视的男人中间。父亲象一头咆哮的狮子,推开人墙,扁担在空中划了个漂亮的弧线,不偏不倚的劈在我的屁股上,我感到屁股痒痒的。众人不知道父亲已经手下留情,呼地围过来抢下父亲的扁担。母亲连忙打开后门,示意我夺路而逃。我却横下一条心,死活不肯走。你打吧!打死你儿子是你心疼!堂堂男子汉岂能落荒而逃呢?倒是父亲煞白着脸,颤抖着手先“逃”了。从此,父亲不再叫我挑猪粪水。人到中年,每每想起这件事,心底就愧疚不已,觉得愧对九泉之下的父亲。
小时候,我家里有一块用葫芦做的水瓢,据说是外婆送的,算得上是家里的传家宝。有一天,母亲叫我带上水瓢到前山的菜园浇菜苗。菜园旁有一条水渠,渠水从菜园流经我家门前,清澈见底,水中蝌蚪成群,蛙声不断。浇完菜苗,我将水桶、葫芦瓢丢到水渠里,让它们顺流而下。我最讨厌浇菜水,心想不用浇菜的唯一办法是砸碎这个葫芦瓢。想到这,便捡起一块石头砸过去,一下砸个正着,葫芦瓢霎时变成碎片。突然想起这瓢可是传家宝,砸碎了如何了得!揪着自己的头发想主意。有了!到了家门口,我佯装积极挑了担水回家,一踏进地坪便故意连人带桶摔倒在地。母亲听到哎哟声立马冲出厨房将我扶起,看看我没有摔断骨头,便慈爱地笑了,安慰我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我儿子没伤就好。葫芦瓢碎了就算了,以后要姐姐她们浇菜水吧。我心中窃喜。
我读初中时迷上了画画。不仅仅是因为上数学课画一个男人在拉屎,并注明这是你爸爸,然后将“作品”送给同桌这种创意所带来的快慰,还因为后来班上新插班进来一对名叫舒拉和卓娅的姐弟,他们的爸爸是一位带反革命帽子的画家,名叫黄光辉。我们学校的阶级教育展室里所有的画片和书法都是这位画家的作品。那时候听说阶级斗争是个纲,纲举目张,因此每逢双抢战斗打响之前,总要开一个批斗大会,挨斗的牛鬼蛇神中自然少不了反革命画家黄光辉,斗争会上,有人带头振臂高呼:打倒反革命分子黄光辉!黄光辉便立即举起拳头高呼:毛主席万岁!我们还没搞清到底是怎么回事,台下已是一片笑声,那带头喊口号的人火了,把拳头伸到黄光辉的脑门前,歇斯底里地叫道:黄光辉不投降,就叫他灭亡!黄光辉吓了一跳,但很快恢复过来又重新表态:毛主席万岁!那人想过去揍他,被公社冯书记拦住。冯书记语重心长地说:就目前的形势来看,喊毛主席万岁还是对的。冯书记前面那半句话是口头禅。
出于好奇,有一天放学后我死乞白赖地随卓娅和舒拉回家,见到了黄光辉。在他家里,我第一次见到了《蒙娜丽莎》,见到了《晚钟》,见到了《伏尔加河畔的纤夫》,第一次听到了什么是素描、速写和构图。后来卓娅和舒拉回城了,回到了已与他们父亲划清了界线的母亲身边。我又单独地拜访过黄老师。他苍老得很快。我见他简陋的墙壁上挂着一个女人的素描头像和一束女人的长发,便问:这是卓娅的妈妈吗?他轻轻的摇了摇头。我问:那是谁呢?他说:小孩子你不懂,她叫“同是天涯沦落人”。我好生奇怪,从没听说过中国人的名字这么长。从那以后,我常常手痒想画画,没事时常用中指在要好的同学背上画个大王八。
正式地拿起笔来画画还是我十八岁那年。父亲对母亲说:儿子大了要成家立业,先给他做张床吧!那时农村流行做五牙雕花床,用樟木板镂刻成各种图案,床正面招檐上要用玻璃画一些诸如春桃、夏荷、秋菊、冬梅之类的四季花卉,中间或是二狮绣球,或是二龙戏珠,或是双凤朝阳,但请人画一套床镜花要付工钱五元,对于我家来说五元钱是一笔不小的数目。母亲年轻时用粉本绣过枕头花,她觉得画花也不过如此,于是大胆建设:伢子,你又不蛮蠢,自己学着画吧,学会了还可赚钱养家呢!这话有理,我就依了。不久,我就成了老家小有名气的“画床镜花的画家”。后来还学会了画碳精像和水墨柜门花。我觉得自己牛气多了,能赚点小钱给父母减轻一点生活压力。想当初隔壁邻居小毛当着许多人跟我打赌:你想画花?你要是真能画好花,算你出息,我给你当孙子!我赶紧接着好:好!我要是画不了,你给我当孙子!大伙笑了起来。小毛没注意我在捉弄他,便立即与我勾了小指头,还吐了一口痰在地上连踩三脚,拔下一根头发放在痰里。儿时,不知是谁发明了这种承诺仪式,意思是说:谁要反悔,就找着当初的那根头发,舔干地上的那口痰!后来我还真的考上美术专业,真的画“花”了。小毛帮我挑着行李,送我到村头。他嘿嘿地笑着说:“小奇胡子,几年之前咱们打的那个赌可千万别当真·······”
文化人形容时间过得快叫百驹过隙。我记得老家谭三伯伯唱过一支山歌:记得少年骑竹马,看来已是白头翁。如今在外漂泊了那么多年,离白头翁还有一段时日,但觉得那年少的往事如淡淡轻烟,既远在天边又近在咫尺,令人久久难以忘怀。
陈小奇
2002年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