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己亥秋月散记三则》陈小奇于2019
已亥秋月·散记三则
东瀛,我没有遇见一场樱花雨
已亥八月二十二日,来自中国大陆、中国台湾、英国等地的画家,陆续飞抵东瀛大阪,前往东京参加“东京艺术双年研究展暨现代中国艺术国际交流展”。
投宿京都濑川别邸北馆时,夜已深。
北馆的门铃被连摁了三下。穿和服的服务员笑容可掬地打开木格状的推门,然后,用左手轻捺门帘,行了日本礼,用日本话说了一些客气话,眼神充满欢喜和谦卑。
有人把手机的灯光打开,扫视了一遍,我的感觉是岛国的精致在于,哪怕是巴掌大的天井,纷扰的零星小雨,也要让你误以为此刻的樱花雨极其浪漫。这种对每个细节的苦心孤诣的打磨和雕琢,应该就是我们常说的工匠精神吧?
想起我们国家的雄浑辽阔、宏大粗犷而不拘小节,竟然生发出些许对过于讲究、过于精致的东瀛的怜悯。
京都的鸭川河就在我们投宿地的旁边。据说川端康成在这里发生过很多故事。清早,我跨过鸭川河的七条大桥去对岸用早餐,想:川端康成先生徜徉在这座七条大桥上,他那双描写“雪乡”的手,抚拂过这栅栏上晶莹的露珠吗?
京都郊外,有一座由贝聿铭设计的私立美秀美术馆。美术馆生长在青山绿水之中,其独特的造型和价值连城的收藏,让这城郊有如陶渊明笔下的“世外桃源”而蜚声世界。
八月二十五日,我们乘坐直贯线,从京都抵达东京。十年前,我随上海艺术访问团第一次去日本东京,时光洗去了我脑海里关于东京的几乎所有印痕,只留下六个字:干净,秩序,安全。那时我曾想,一个和我们有过无法治愈的民族仇恨的邻国,他们到底是凭什么能够把一个国家治理得这么井然有序呢?其实,二次世界大战作为战败国的日本,也有着难以言说的悲怆,不信,你去感受日本文学和音乐里的那种隐隐的啜泣。此次,和我同屋的来自北京的季先生就拍了不少日本电视里主持人的脸部表情,那种忧患、抑郁、怪诞的表情,会从他们的嘴角、眼神里下意识流露出来。
夜的东京银座,是一个用霓虹灯编织而成的天上人间的梦幻。她们释放出来的设计和色泽之美,与诱人犯罪的妖姬般的魅力是等同的。她让人把物质生命的短暂和精神意义的永恒,毫无判断力和抵抗力地缠绕和捣制成鸦片般的药丸,让人上瘾,却治不愈她对你的诱惑和你对她的向往。
在东京,我们下榻王子饭店。王子饭店的左后方便是被人吹捧为与埃菲尔铁塔齐名的东京铁塔。东京铁塔周边有许多“摆件”,还有一座略显阴森的祭祀亡灵的神社。
神社和庙宇的招牌,日本人会选择繁体汉字,以示对文化源头的尊重和敬畏。我不想研究日本和韩国,受大中华文化的影响到底有多深多远,我以为,各国各民族文化,是人类可以共享的文化,没有必要自傲,也不必自卑,就像中国的敦煌等石窟壁画,其造型、色泽及佛教文化内涵,深受印度佛教的影响,更显出华夏文明的宽厚和包容。
当然,关于东京塔,我想说的是,我喜欢被时光“包浆”过的“老东西”。
八月二十七日上午十点半,“东京艺术双年研究展暨现代中国艺术国际交流展”,在琦玉近代美术馆开幕。来自中国大陆、中国台湾、英国以及日本本土的二十多位艺术家,展示了精彩纷呈、风格迥异的作品。作品大都是油画、装置、陶艺以及综合材料,只有我的是四条屏的《白月光》,仍旧是纸质的轴裱国画,卷起来放在行李箱,轻便又不占地方,抖开来一挂,赢得“蕴含了中国传统血脉的现代艺术图式”的评价和赞誉,似乎是可以的。
展览会上见到了许多日本艺术家,其中就有加山又造先生的儿子,日本当代著名陶艺家加山哲也先生。加山哲也个子不高,皮肤较黑,鼻子长而挺,有其父遗韵。他谦和恭让,沉默少言,步履有一点蹒跚,这种低到尘境里的工匠仪态,被朋友戏称:一看就知道是“逛窑子”的……
开幕后的第二天,我们参观了一家私人美术馆,馆主私藏的大都为西方和本土写实绘画作品。我姑且不去评价其价值和意义,只是,日本有钱的人,将大量的资金,用来收购名家作品,且思路清晰、专注,只单纯地建一个某一种艺术流派的美术馆,这在世界上,也不多见。
这天傍晚,回到王子饭店,想起我们应该学习日本人对艺术的热爱和专注,我突然觉得从事艺术创作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于是,在速写本上写下:
曾经迷惘于长夜的困扰,
梦想有一盏不夜的灯,
不想去取悦那些世俗的目光,
也不在意虚伪和食言的可憎,
世界本来就如此地苦涩,
也如此地斑斓。
摘一枚星子别在你的发际,
仅一枚,就足够让人永生无憾!
至今也没弄清楚箱根与东京,是一种怎样的地域隶属关系。记得在大巴上熬了几个小时抵达箱根时,疲惫的身心,瞬间被满目的青翠和充足的氧离子洗涤得干干净净。那一天,箱根的气候宜人,下着毛毛细雨。我们每人执一把成佩老师赠送的洁白的尼龙布质雨伞,还没来得及安顿好住宿,就直奔箱根雕刻公园。
公园前有一条不算太宽的马路,时有公交车和货车、轿车驶过。沿马路两旁,有许多小型的日式餐馆,餐馆里有精致的日本饮食,还有清酒。清酒爽口,但,对于我们酒文化相对发达和狂野的中国男人来说,日本清酒好是好,不过瘾!
在箱根雕刻公园门口,邂逅一只雪白的猫。雪猫友善地看了我一眼,在三米开外,举起爪,用鲜嫩的红舌头舔了三下爪上的毛,然后,旁若无人地精心梳妆起来,而且,一边梳妆一边搔首弄姿,恋地打滚,做着各种妖娆的体态。我立即拿出手机,拍下了雪猫的六十多套动作。这六十多套动作发给朋友,朋友说,再加十多套,就是七十四老套陈式太极了。
雪猫摆弄梳妆完毕,睁开眼睛,晶莹的褐色眼珠,变成了一个椭圆,眼神温婉、缱绻。我想,这应该是一只女猫,而且,还没到更年期。
我收起手机。说对不起,我得进雕刻馆看世界名作去了。猫儿居然听懂了我的湘乡话,窜过来,蹭了一下我的牛仔裤,把尾巴竖起老高,叫了两声,眼睛里有一缕红色的毛细血管,然后,箭也似的离开了。
箱根雕刻公园的雕塑作品,无疑是世界顶尖级的大师的代表作,包括罗丹的《娼妇》,还有毕加索的陶艺主题美术馆。即使是在西班牙毕加索的故乡马拉加,也没有看到如此生涩鲜活、化腐朽为神奇的陶瓷艺术品。在毕加索的陶艺原作面前,你的感觉就是,上帝创造了不凡的毕加索,毕加索为人类创造了不朽的艺术。
东京的上野公园,应该是东京文化艺术的中心,有宗教和建筑遗址,有国家级美术馆,如果论厚重和恢宏,和我国的圆明园当然没有可比性。但,其国家美术馆里的陈列的艺术品,以及展示的当代日本画家的作品,就艺术而言,其辽阔、包容和前卫的程度,人家走的步伐就比我们稳健和本质得多。
九月三十一晚上,外甥朱军邀我和作家凤群先生、画家朱惠老师登上东京塔旋转观景台。当看到东京的夜景如此灿若星汉时,我不禁感叹:有必要这么繁华吗?!
在东瀛,我遇见了东京上野公园“天佑子民”的匾额;遇见了东京塔上,让人冰心融化的姑娘们职业到发自内心的笑容;遇见了艺术家们撤展时,彼此跪地叩谢的依依惜别的礼仪;遇见了厢根湖畔那一只雪白的猫;也遇见了神社遍地纸钱纷飞的对天国亡灵的思念;遇见了夜的银座,令人感叹“有必要这样繁华吗”的霓虹灯,但没有遇见那一场摄人魂魄的樱花雨……
东营,纸上的摇滚
东营,是黄河入海的地方。
东营,有丰富的石油资源。
東营的湿地公园,每年接纳来自世界各地的数百种候鸟。候鸟不远万里来到湖边,栖息在芦苇丛中,不知是为了繁衍生息,还是为了梳理绒装,重启征程。
東营美术馆馆长李勇士先生告诉我,几十年前,東营这座城市所在的地方,其实是一片汪洋。
我九月二日从东京飞回湖南,九月三日又从湖南长沙飞抵山东济南,然后坐拼车到東营。九月四日举办“有风自南·陈小奇陈燕侬中国画联展”开幕式。
燕侬,潮州人,问道于当代水墨大家梁占岩先生、任惠中先生,得诸位先生水墨之扼要,小女子画出了大丈夫气概。
俺呢,湖南湘乡人,讲好听一点,有屈子楚文化的遗韵;讲得粗野一点,就是困着阿屎横霸蛮,喜欢那种金戈铁马、战死沙场的血性男人;文雅一点讲,喜欢汉唐雄风。近几年对陕西那边的“秦腔”无比痴迷。特别是秦腔里用砖头砸板凳做节奏的式样:他大舅,他二舅,都是俺舅,高桌子低板凳,都是木头……这些土拉吧唧的句子和歇斯底里的呐喊,我相信这才叫回到了艺术的本源。用现代音乐的命名,这不就是黄土地上的摇滚吗?窃以为,“摇滚”这个词,指的是一种人生态度,一种哲学精神,一种生活方式。他诠释和释放的是人的最本质的以自由、忠实为前提的喜怒哀乐,倾诉人在某种境况之下的愤怒激越,或者快乐和忧伤,即使是最严酷的暴政,也无法湮灭人的最真实的呐喊!从这种意义上来说,摇滚并不局限于音乐样式的表达。
我试图寻找到一种“纸上的摇滚”。
在东营的“有风自南”展览中,我创作了大量画在手工纸上的水墨画,并且在创作过程中,不去顾虑与画画无关的得失,任凭思绪的野写,驰聘在广袤的旷野,管他娘的雷鸣、电闪、雨骤、蛋痛、天崩、地裂、山呼、海啸。我只想把这些感受付诸笔端,当然,这种暴烈与莽撞,迹化成笔墨图式的时候,就不再是原始的野蛮了,我相信纸上摇滚的力量,她可以使孤独的个人化的符号,邂逅另一个或者无数个图式孤独的探访者。然后打开彼此封闭的门,携手走向铺满绿荫开满鲜花的领地。艺术,使人相互认同,相互拥抱,相互啜泣,共同抵御这个冰冷的世界。艺术带给人的温暖拯救了人类!
“有风自南”的开幕式,以一种电视现场直播的方式进行,东营美术馆的杨林和孙翔,年轻而富有才情,他们按照美术馆新旧二届馆长的旨意,成功地操办了这次展览活动。
开始的时候,杨林走过来笑着对我说:小奇老师,您可尽量多谈谈您的创作体会。而我却谈了这一些关于纸上的摇滚之类的较为虚幻的感觉。
幸亏燕侬谈得井井有条。
任惠中老师及朱艳艳、吴欣民、李雄范、戴建民等众师兄师弟从遥远的甘肃孟家湾写生基地传来视频贺辞,让我感觉一缕春风掠过。
展览厅里人头攒动,我在絮絮叨叨的人群中,踽踽独行!
鼓王来了
2019年中秋节之夜。
孟家湾写生基地袁氏大院里,篝火已经熊熊地燃烧起来了。
漆黑的天空透着幽幽的蓝。偶尔有萤火虫飞过,像苍穹深处的星星闪烁。篝火旁边已经聚集了五六十人。其中,二十多个来自全国各地的画家,还有这团队的精神领袖任惠中先生及其夫人韩老师,其他的人便是当地的父老乡亲。
中秋节在外地过,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二次。第一次是三十年前,我三十挂零,停薪留职,带了一个团队在深圳搞装修工程。自己兼老总、设计、财务、施工于一身。
那一年中秋节的晚上,我所在的工地是深圳南山区蛇口半岛花园,半岛花园物业部主任邀我去他家吃晚饭,还喝了一瓶洋酒叫XO。那时候的中国正值改革开放的前十年吧,到处都充满希望,深圳作为特区,更加具有吸引年轻人为之一搏的魅力。晚餐后,我带领公司的十多个年轻人,买了啤酒和月饼,有人还带了收录机,去了附近的四海公园。我们在月色中,在音乐中,聚在一块喝啤酒,望着公园里韩美林设计制作的巨大的铜牛雕塑,公园的草地上几千从异乡来到深圳的打工仔,一个个拼命喝酒,唱歌,跳舞,许多人边喝边跳,唱着《不要问我从哪里来》的歌。
大家喝了酒遥望着天际,思念着远方的亲人,有人竟哽咽啜泣泪流满面。那天晚上,洒落在四海公园的是遍地的啤酒瓶和遍地的故事。
没想到,时隔三十来年,我第二次在外地过中秋。孟家湾的篝火映红了每个人的脸,从门口走过来三个人,一人背一面大鼓,另一人拿钹,还有一人拎着一面小锣。
不知谁惊叫一声:啊……鼓王来了!背鼓的汉子五十来岁,谦卑地笑着,将鼓放在离篝火五米远的地方。
嘭,嘭,嘭……,起鼓了。
当,当,当……,小锣管节奏。
嚓,嚓,嚓……,操钹的热闹极了。
当地的一位老师指着擂鼓的人悄悄地耳语我:他不是鼓王,我们这里的鼓王比他霸气多了。
任惠中先生高兴得像个孩子,他走过去,抡起三根鼓棍子,擂起了鼓,鼓声有点生涩,但沉郁,激越。朝鲜族画家李雄范操钹,山东画家张波敲小锣……沉寂而安静的孟家湾,瞬间便有了节日的喧哗。
孟家湾的后面有群山连绵,右边最显眼的高峰处,还有古战场留下的烽火台。看到烽火台,总会让人想起铁马冰河,烽火狼烟,那时候的战鼓阵阵,战旗猎猎,暴政与平民之间,或民族与民族之间他们演绎的,将会怎样的一种惨烈呢?
孟家湾的前面有一条国道。跨过车流如梭的国道,穿过二百米左右的玉米地,有一条小河蜿蜒流过。小河里的水像是稀释了的泥巴汤,我颇感纳闷的是,当烈日炙烤得玉米地里的汉子满身大汗时,汉子跳到河里,象泥巴汤一样的河水,能洗干净汉子一身的汗水和泥垢吗?
我独自坐到马路边,仰望着这深邃而陌生的天空,想起塞尚说,孤独是通向精神的二极,一边是极度的绝望,一边是无比的自由。本以为在异乡,独自咀嚼着孤独,想用月光拌土豆,拌西红柿,拌酸菜,拌馒头,拌玉米汤和啤酒,可是,甘肃环县孟家湾,连日来大雨滂沱,月光呢?连影子都找不到。
院子里篝火越烧越旺,鼓声的节奏变得娴熟而激越,听得出鼓点时而疯狂,时而散漫,时而神圣,时而戏耍,犹如将军临阵,恰似沙场点兵,莫非,鼓王真的来了?!
——陈小奇于2019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