YUNQIAOZI

序:老莫

关于老莫、老莫的画抑或老莫的是是非非,作为与他交往二十多年的朋友,他既不是我隔岸遥观的幻像,也非尼采描述查拉斯图拉怎样进入他的生活时所说:

我坐在那里等待—-

却没有等待的对象。

在善恶之外,我享受着,此刻的

光和影。那儿只有白昼、湖泊、正午和没有终结的时间,

那当儿,我的朋友,一个突然变成了两个—-

那是查拉斯图拉走到了我的身旁。”

虽然,老莫有点像波斯传道士与火的传播者、查拉斯图拉式的英雄,而我却不是尼采。

其实,每个男人骨子里都有一种制造神话成为英雄的企望,它们就像悬挂在枝桠上的青涩的酸果,一夜春风便可能摇落在泥土,有的腐蚀为尘,有的萌发成梦。

毋庸置疑,老莫将企望萌发成了一场神话与英雄之梦。将老莫的梦冠以“神话与英雄”,如果仅理解为老莫由一位高中毕业的采煤工人成为一名大学教授的传奇经历,我以为无异于一个女人对男人俊朗挺拔的表象和气宇轩昂的英雄气质以凝望、感叹和窃喜,而对其内心所曾经承受的苦难、曾经的仗剑而歌、曾经的解衣盘薄、曾经的放荡不羁,乃至终极的化茧为蝶所涂构的关于这个男人的风景的漠视。

而我所要说的是——

 

老莫:一个泅渡于干涸河床的诗人

 

我并不知道是多少年的风雨涤荡出如今的蛇行千里直奔洞庭的湘江,也不知道是多少载光阴的犁铧深耕出湘江的宛转曲折、跌宕舒缓。她源自何处?源自何年?不知道。我只知道湘江是楚国湘人的母亲河,她以其丰腴的怀抱和丰沛的乳汁,孕育出神秘、浪漫、精深、博大的深深烙上楚地特质的湖湘文化。然而,湘江之水终究渐趋枯瘦,枯瘦得濒见干涸的河床。当然,更显枯瘦的是她曾经丰沛苍茫的文化。

老莫选择做一个诗人,要泅渡这干涸的河床。但他从没学过写诗,甚至不屑去考究诗的韵律,他相信瓦莱里说的:“诗歌是某种持续的徘徊于意义和声音之间的一种若即若离的感觉。”他觉得诗意就是诗歌的内容,若即若离的感觉才是诗的灵魂,真诚是诗家创作的底线。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用画笔在画布上真诚地表达自己的灵魂深处的欲望的画家也是诗人,老莫便是。

上世纪八十年代是中国美术界流派纷呈、新潮迭起的时期。其时,以老莫为首的几个年轻油画家在湘潭成立了“野草画会”,并很快影响到全国。面对洞开的国门,禁锢多少年的文化人真是“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百花开”。“野草画会”的全体同仁,用画笔表达了他们对美的选择,对自由的渴求,对爱情的向往。

老莫勇敢地涉足禁区,创作了组画《人生第一首诗》。把性爱作为主题来表达,这实际上是对当时的道德价值观的一次彻底颠覆,是对弗洛伊德的“性是人的一切行为原始驱动力”的认同,这种诗性表达人性的欲望,虽然在《金瓶梅》等古典插图里早已有之,但大都是对人的本能的描绘而已。老莫在创作里不乏赤裸的男女人体画面,但似乎更多地融入了蒙克式的呐喊与悲怆。同样,老莫的其他作品,诸如“病例分析”系列、“弦断曲终”系列、“逃”系列,“灾难”系列,仍然是极富诗意的,只是这种诗意有如莎士比亚的悲剧,强烈地震撼着人们的心灵……

每当枯水季节来临,许多河床干涸了,可老莫仍然在这些河床里泅渡着。他以诗人的单纯和痴情等待着,等待着雨季来临,并遥想着两岸疯长的希望和如黛的青绿。

 

老莫:一匹流落在喧嚣中孤独的狼

 

在寒冷而漆黑的旷野上,在呼啸的北风里,常常有凄厉的嗥叫和幽绿的莹光在昏暗里闪烁,这是狼群行进的命令和犀利的目光。这时候,任何强大的对手都将成为它们的猎物,除非这个团队全军覆灭。在他们的团队里,没有权势,没有贵贱,没有宠辱,没有奴顔媚骨,没有哗众取宠,没有落井下石。当然也就没有孤独。

老莫是这团队中的一员。只是,他没能行进在北方那天边的旷野上,也没有呼呼的北风梳理他曾经飘拂的“鬃毛”(怀念老莫曾经的长发),是上苍让他离群索居,遗落在这喧嚣的尘世之中,于是他倍感孤独。尽管如此,喧嚣的万丈红尘却没能改变老莫与生俱来的狼的本性,他依然具有不可驯服的野性,块立为一个具有独立人格精神的艺术家。他一直以追求自由、追求民主、追求真善美为己任,并具有一种狼一样坚韧不拔的使命感,从不看别人的眼色行事,也从不人云亦云,不管做人还是作画总是我行我素。现如今,有的人惯以在圈子里担任什么职务来赚取虚荣和银子,作为具有领袖风范的老莫却没有半点领袖欲,甚至连湖南省油画艺委会主任的职务都辞掉。他相信“人以艺术名,而绝不是艺术以人名”。他喜欢无拘无束、无牵无挂地单纯地做一件事,在他心里,艺术如同生命一样重要。由此而溯及老莫艺术创作中所呈现出的、文章中所流露出的豁达的襟怀,和他的“狼”的本性不啻是一种因果关系。

没必要回避,老莫以其独特的艺术表达方式直面社会也曾遭到非议,甚至因其大胆与赤诚险些横祸及身。尽管老莫的灵魂曾长期在痛苦之中挣扎,孤独与无奈煎熬着他几近崩溃的心灵,然而,他仍然那么无惧、无羁、无媚,并不时发出几声震撼长空的嗥叫。这种嗥叫,是对团队的呼唤?是对世俗的怨恨?抑或是释放一种英雄般的孤独呢?我们并不太清楚。我们清楚的是,他的嗥叫声,听不见却看得着,这就是莫鸿勋式的油画。说“莫鸿勋式的”似乎是对老莫的一种阿谀,但我只想客观地说,是老莫的天赋、老莫的才情、老莫的勤奋,以及老莫的狼性,让他幸运地寻觅到常人一辈子都难寻觅的精神家园。应该说,他是用血泪和汗水构筑并坚守着自己这片精神家园。在这个家园里,他忠诚地、赤裸裸地释放着自己的一切,包括苦涩、沧桑、悲壮、灾难,以及愤懑、谩骂和性爱……

 

老莫:一名用画笔作长矛的战士

 

就像意大利天才诗人、作家和电影导演帕索里尼一样,老莫的作品表达了一种对逝去岁月的忧伤的追忆,对乡村牧歌般的生活方式和牛粪芬芳的本能认同,以及对生活在底层的群体的深深同情和怜悯。他是一名用画笔作长矛的战士,以项羽式的“大风悲歌”,尼采式的对感性、酒神和英雄的赞美,对社会倾注了全身心的关注。

他的《人生第一首诗》,是对人性的赞美;

他的“墩”系列,是对“苍海横流方显出英雄本色的”的讴歌;

他的“逃遁”系列,表达了现实生活中的无奈;

他的“弦断曲终”系列,是他感叹如何才能重奏黄钟大吕;

他的“战士”系列,展示了他为正义而战的豪迈意志;

他的“灾难”系列,源自四川大地震给他的震撼,他深深体会到“天地以万物为刍狗”的悲哀。

老莫自小生活在现实低处,并曾在漂泊流离的下海潮中沉浮多年,深切地体会到世态炎凉和人生的苦痛。于是,老莫沉黙了,曾经沸腾的热血降到了冰点,此时,他阅读了萨特、叔本华、尼采、帕索里尼,甚至老子、庄子等大量的东西方先贤大家,阅读了不少中外文学名著。蛰伏在老莫心中的英雄情结萌芽了。他曾说,如果国家或民族需要,孙子才不扛枪上战场,要死卵朝天,不死又过年!当然,如果仅仅理解为老莫把画笔作投枪、匕首的话,是对老莫的艺术的轻谩,其实,老莫只是用艺术的鞭子鞭挞着现实的狰狞和龌龊,然后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再舔舐自己的伤痕。

老莫无疑是一位批判现实主义的画家。

从老莫选择的艺术语言来看,他的作品有着强烈的表现主义特点。首先,老莫的作品从形式到内容都源自生活本身,但深深地烙下了老莫用笔方正大气、纵横捭阖,并具有强烈的现代意识的符号印记。如战士系列的人物的聚散、开合,还有配以枪支以后的阵势所形成的悲怆的呐喊和硝烟弥漫的沉郁,然而,整体气质上流露出雄性的力量之美。

再就是老莫的悲悯情怀和苦难意识。作为一名战士,赤诚到可以裸奔的老莫,有着“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的血性。他的“灾难”系列,让他的人格精神升华到一种瞻及宇宙的境界,他似乎超越了人类,甚至超越了生命的本身,在冷眼端倪着这个耐人寻味的人世间。老莫想表达大自然的强大、公正和无情?或者是现代工业文明对人类自身谋福祉的同时最终将毁灭人类自己?应该说,当老莫用厚重、苦涩的笔调表达出“逃遁”系列和“灾难”系列之后的身心是虚弱空荡的,因为这一切要耗掉老莫兄弟多少激情和能量啊!

所幸的是老莫依然那么强健,他居然还有足够的精力与时间创作和出版几十万字的文集,而且得到文学界的一片赞美……

 

老莫:一个散发着痞性光芒的爷们

 

“爷们”这个词的含义,在北方是由鄙夷到中性到褒扬的。如今称男人为“爷们”,则包涵有血性、仗义和性感的意思。从这个意义上来诠释,老莫是够爷们的。

喜欢老莫的画,是因为他的画不仅愉悦人的眼目,更重要的是震撼了你的心灵,读他的画你感受到一种心灵的洗礼。

喜欢老莫的文章,是因为他的智慧敏捷,一语中的;他的粗痞大胆,鞭劈入里;他的痛快淋漓干净真诚。特别是他的文风散发出来的痞性的光芒,让你感受到个性之美的魅力。而老莫的如此独特的文风,其实就像他的为人一样。

老莫在湖南美术界流传着两个经典故事:

其一:小兄弟为搞人物画创作找不到人体模特,老莫说服新婚不久的妻子出任小兄弟的模特,妻子怒嗔,怪老公有点“宝气”。

其二:一帮兄弟大白天在河边喝啤酒,老莫与一滴酒不沾的哥们打赌:你一口喝下一瓶啤酒,我就一丝不挂在河边跑二个来回。令老莫没想到的是,那哥们真的冒死一口气喝下一瓶啤酒,老莫当然也鼓起勇气裸奔了一回,谁料到兄弟们还笑他有暴露癖:“就你那烟蒂头大的卵,有什么炫耀得……”

由上足见老莫的豪爽仗义和信守承诺的人品。圈内的人说老莫为人作画有五气,扳着指头数:豪气、义气、大气、才气,怎么数也只有四气,原来漏掉了他的痞气。老莫在一篇文章中写道:“湖南来的画家,大都压在东营,只有韬光养晦的气象,两三个冒尖的,仍然在波澜壮阔的市场上夹着尾巴做人,好哇!能牛逼自然会牛逼,圈子里的人也明白,就叫‘湖南帮’,没敢叫‘湘军’,怕辱了这块名牌,准确呵!当年曾文正公横扫武敌精砌文章已经入史成了铜镜,谁人可追?我们后死诸君,切莫嘴巴子斗狠,开口闭口发扬湖湘文化,光大了什么吗?其实是臭麻逼一块,差得远咧!”但他不是那种“我是流氓我怕谁”的痞气,而是鲁迅夫子“嘻笑恕骂皆成文章”的真诚和智慧。

关于老莫,关于老莫的画和他的文章,就像尼采在《给我的读者》中写的:

一口好牙和一个强健的胃—-

这是我对你的要求!

一旦你消化了我的书,

就肯定会跟我臭味相投!

 

 

                                              陈小奇

                                      二00九年正月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