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沈从文故居——陈小奇1988年于湘乡
在沈从文故居
吃过晚饭,我独自离开凤凰县招待所。阴阴的天气,灰不溜湫的远山沉浸在灰色调的天空里,这灰色浑厚而透明,冷色中透过一抹暖意。遥望远处的天空,我突然决定去拜谒一下沈从文故居。
当我信步来到沈从文故居的时候,门还虚掩着,大门厚而结实,只是部分油漆已经剥落。
我轻轻地叩门而入,大厅里用青砖砌墙,木质结构的窗、门、天花板,宽阔,古朴,清雅。正中摆着沈从文的画像。文学巨匠的故居,充满了书卷气。
我穿过大厅,迅速地浏览了一下其余几间镶着沈从文的照片和陈列着沈从文手稿的房子,便来到了大厅左侧的一间古香古色的卧室里。卧室里有一张雕刻精致的五牙床和一只暗红色老式衣柜。一条高靠背的深红雕花椅子上垫了一床薄薄兰色的印花被,一位身材均匀、面色白净、满头银发的老太太端坐在椅子上。大概是牙齿都脱落了吧,下巴向前有点夸张地翘着,瘪瘪的嘴巴咂咂地响了几下,便操着不太标准的普通话和我打招呼,并要起身沏茶。“老人家,您是……”我忍不住问。
“我是沈从文的弟媳,早年随哥哥举家迁到北京,他们(大概包括她丈夫)都走了以后,我便一个人回到了这个家。”老太太慢慢地说着,似在品着一杯清茶。“那么,您家里其他人呢?”我接着问,仿佛捧着一只宋代蓝花磁盆生怕不小心砸到地下。“我就一个女儿,现在她全家都在北京,那时候她死活不让我回老家,但我离不开这栋老屋。”老人家说着这些话,脸上掠过让人很难觉察的一丝苍凉。
对于我这样一位汉子的唐突造访一点也不介意,老人家无有半点戒备。“小兄弟,你从哪里一为,是搞文学的吧?”她问。“哦,我随省美协写生团一起来凤凰写生,是画画的。”我看见老人家浑浊的眼眸,立即有了亮光。
“画画的,那么,和我们永玉相识吗?”说着,她慢慢撑起身子,指着椅子背后墙上一幅黄永玉的水墨荷花。
我的眼睛豁然一亮,对于黄永班的作品我心仪已久,如今一睹原作,心跳都加速了。我细细地观察了那幅大笔泼洒,再用小笔小心勾勒的《荷花》,一股清凉之气扑鼻而来。
“对面墙上是我哥哥沈从文亲笔书写的一副对联:‘竹影扫阶尘不动,月落井底水无惊’。”老人接着说。我走近一看,泛黄的绫纸裱边,有些斑斑点点的痕迹,我差点没叫出声来,雄浑,朴茂的字体,清亮而幽玄的禅意。
看着我如痴如醉的神情,老太太的脸上也泛起了红晕。她可能在想,这个小子也许真是一个书呆子。
我们闲谈了十分钟,老人问我什么时候了。其实,她的书桌上放了一座瑞士进口的老式摆钟。我告诉她已经是六点半了。
“六点半?呀,对不起,我得到对面的幼儿园吃饭去,我吃寄餐。”老人抱歉地笑着说。
“好!马上就走,下回来凤凰,一定再来看望您。”我连忙起身告辞,很佩服老人委婉的逐客方式。
“走?谁赶你走,你就不能给我守候一下吗?我最多20分钟就回来了,你看,就在街对面。”老人边说边起身,拄着一根雕有龙头的拐棍迈出门槛,下了石阶。
我被惊呆了,我甚至怀疑这是一个用心叵测的圈套。沈从文的边城同样有深不可测的城府。
半个小时过去了,老人终于拄着拐杖打着饱嗝慢慢地回来了。我连忙冲出房间,奔下阶梯,扶着她走进房里,同时也放下了一颗忐忑不安的心。
夜幕渐渐落下,街灯陆续亮起,我握着老人的手竟不知道说什么好!
当老人终于明白我要起身告辞时,她的早已干涸的眼眶盈满了泪水……
离开了闹中取静的沈从文故居,我用脚步缓缓地敲叩着被踩得溜光的石板街道。拐蛮时,我回过头去,看见老人有些佝偻的身影在暮色中模糊成一座雕塑。这尊有些孤独的雕塑,至今还常常浮现在我的脑际。
——陈小奇1988年于湘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