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一个慢字说起》——陈小奇于2009年
从一个慢字说起
李可染先生曾谈到跟随白石老人那么多年,感同身受,喟叹万千,但一个“慢”字即可概括全部的感受。
我与白石老人之孙齐金平先生谈起此事,他亦频频点头,并说白石老人不仅画画时行笔较慢,就连平时做事、说话也是从容不迫,慢慢悠悠。
我以为一个“慢”字,既可看出一代巨匠齐白石老人的笔墨老辣、真气内敛的沉厚功力,亦可看出白石老人在历尽沧桑之后淡定从容的人生态度。
中国的传统线条在用笔上讲究起、承、转、合,顺、逆、仄、卧,点、捺、皴、擦,在行笔时对笔锋的运行讲究露、藏、拖、送,轻、重、徐、疾,在心境上讲究心无旁鹜,气沉丹田,古人更是洗手焚香,解衣宽带,并由此衍生和总结出十八描法。十八描法基本上描绘出作为中国绘画中线性艺术中的所有语言,如“钉头鼠尾描”中的逆入顺行,逶迤成趣,“铁线描”中的富有弹性的连绵紧劲,“兰叶描”中的侧卧自如,跌宕起伏,“屋漏痕”描法中的沉雄顿挫,金石崩裂,“游丝描”中的行云流水,细密舒缓,无一不是力沉势稳、沉静从容方可达到,稍有杂念,心猿意马,其线条将会松弛萎靡、浮滑无力,或雍肿、或病态、或稚嫩、或纤弱、或灰暗、或疲软、或火气、或浮躁,殃殃然,惨不忍睹也。有素养的画家尽管作画时心潮澎湃,气势若虹,但那种弥满的真气所转化出来的神情应该是静若处子,稳如泰山,这种“静”与“稳”通常给人的感觉就是“慢”,但这种“慢”决非迟疑犹豫,左顾右盼,而是从容大度,沉雄刚毅,老辣内敛。正如禅宗决疑集中所有描绘的状态。“意不外驰,心无散乱,动静闲忙,纯一正念。”而这种境界的得来,还需要一种“身如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常拂拭,勿使起尘埃”的干净和纯粹。白石老人童贞的心态,实际上是因为白石老人心中有一片没有尘埃的“净土”。
禅宗告诫人们:掣断心猿羁锁,敲开意马阑阙,任从来去无妨,自是一般快活,一切孽障法,皆从妄想生。白石老人深深地浸淫于中国传统文化之中,他有没有叩问过禅宗之门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用他的画笔从容地表达出了“德誉名扬,十方归顺,永播尧风,长辉舜日”的理想境界,当然这种对理想家园的呼唤是用一种高度概括的艺术语言,美到极致的自然图式和纯如冰雪的童贞心态来转化和完成的。弘一大师的警训偈句说得好:“以冰霜之操自励,则品日清高;以穹窿之量容人,则德日庞大;以切磋之谊取友,则学问日精;以慎重之行利生,则道风日远。”
白石老人的一生中的拜师访友,五出五归及衰年变法,无不体现着他的谦和、进取、精深和幽远。
当然白石老人没有“惟空寂寂,有幽人抱贞独。时逍遥以徜徉,在山之麓,抚磐石以为庆,翳长林以为屋。”相反他以一种农民的勤勉和平民的心境及文人士大夫的修养,去完成一次次的对艺术追求的“蝶变”。这种蝶变是白石静思颖悟后的选择,他懂得“大隐隐于市”。他在大都市照样“扬素波以濯足,临清流以低吟。”因为他是画家,而画家是可以孕万有世界于毫端。所以白石老人的修养、学识和自信足可以让他“慢慢悠悠”的。因为他没有理由匆忙和急躁。他甚至懂得中国五千年的文明史,也有可能就是“慢”出来的,当然这种“慢”中也包涵了饮酒、品茗、聊天、放鸟,是“闲暇日子轻松过”,是“心静自然凉”。
慢的极致是凝固,而运动和凝固又是相对的。也就说慢与快也是相对的,火山爆发是一种地壳运动的自然现象,是一种力的迸发,但当爆发之前,我们看到的是宁静和凝固,其实它的“内心”应该是在剧烈地腾挪激烫和积聚,一旦时机成熟,那积聚的力量便以爆发的形式冲破地壳释放出山崩地裂的能量。暴风雨来临之前那刹那的可怖的寂静,那“寂静”也是一种力的积聚。
音乐中激昂与舒缓的旋律乃至停顿,就是一种有节奏的铺垫与释放,这旋律诠释着人的审美经验中的一切感受,或暴风骤雨,或阳光明媚,或小桥流水,或老树昏鸦……这其中很多大美的东西都以“静”(慢的极致)的形式出现。
古人云“大象无形”、“大音希声”、“大悲无恸”,实际上都是由慢至静,由有至无的境界的升华。
人类文化中(特别是在老庄哲学中的有无相生),“动”与“静”的互相转化的哲学观念是对自然现象中的“动”与“静”的关系的诠释,窃以为静态之美是一种至美,那种凝固和静穆给人以遐思和力量。
白石老人的“慢”不一定源于他对自然与人类哲学的理解,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他那种老涩、内敛的线条是“慢”出来的。而老涩、内敛的线条给人以力量和极大的审美愉悦,读白石老人的画让你感受到生活的美好和蓬勃的朝气,并激起你内心的沸腾,这就是艺术家的魅力。从物理的角度来说,他将自己内心深处的激情以“静态的形式”唤起别人内心的震憾,隐性地完成着无数次的能量转换和审美的升华。其实,白石老人生活中的“慢”是他的一种人生态度,一个“慢”字涵盖了从容、淡定、超脱、闲逸、恬静和雅致。
“慢”的对面是燥,浮燥虚荣、急功近利、哗众取宠是当今艺术界的恶疾,也是美术界的悲哀,或者说是当今社会共同的悲哀。在当今这个如此发达的信息时代和数码时代,人们对物欲的追逐如苍蝇之追逐粪土,殊不知有“大厦千间,夜眠八尺”这平凡质朴的道理。有人说,如今能够拯救人类灵魂的唯一途径只剩下了艺术,但艺术除了真诚和单纯之外,还需要恬静与从容。
——陈小奇于2009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