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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镣铐的舞者

戴镣铐的舞者

——何雷衡先生亦人亦画


湖湘画坛,才俊如云,旧友新知交游者众,然能推心置腹,坦陈艺事者并不多,雷衡兄便是其中之一。

初识雷衡,是在齐白石纪念馆展览厅的一次笔会上,他蓄一头披肩长发,瘦削的脸庞挺拔着一座山脊般的鼻梁,眉毛、胡子有点杂芜花白,着一袭空荡荡的风衣,理应如秃鹰般锐利的眼神却有着些许迷濛。

他从容不迫地拈笔蘸水,然后濡墨挥毫,顷刻,遒劲刚毅的墨梅,如闻清香的残荷跃然纸上,他轻捷的脚步竟如一位得意忘形的舞者,周围的空气受之感染,变得寂静而凝固,因为“舞者”的脚步应和着轻重徐疾的笔势,迷惘的眼神此刻变得虔诚而专注,嘴角流露出一丝丝惬意,同时也飘荡着淡淡的痛苦与惶惑,我似乎感觉到,雷衡兄有如一位戴着镣铐的舞者。

对于雷衡兄来说,“镣铐”来自于自身对艺术之神膜拜而产生的虔诚,对传统文化由景仰而产生的困惑,及他对现代构成艺术新路的探究而产生的冲突。

画人之于艺术,好似信徒之于宗教。佛教中有禅诗云:“身如菩提树,心似明镜台,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虔诚的膜拜终将以皈依作为归宿。这种超尘脱俗而净至极致的境界,对于凡夫俗子来说,却是一种难以企及、脱胎换骨的修炼。

《论语》云:“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其为人生之大旨,学艺应学做人。雷衡兄神游四书五经,笔涉墨、释、道、儒,解读“无为有之本,有为无之成”的宇宙玄机,也深深地体会到人生不能有质而无文,而“文艺者,文中之文也。然文,孳乳于质,质,涵育于文,两者相辅相同。”应该说,雷衡自幼曾攻经史,历炼人生,然后膜拜艺术,终于完成了他人生状态和人生境界的初级升华。

雷衡6岁习丹青,13岁拜当时湘潭著名画家欧阳诚先生为师,始知书有颜柳体,画分南北宗。就像齐白石临摹芥子园一样,他亦从临摹芥子园入手,首先掌握其基本的运笔方法和熟悉人物、山水、花鸟、楼阁的结构,渐渐过渡到收揽青藤、八大、虚谷等先贤的笔法神韵。后来钟情于潘天寿公之风骨。凭着其过人的智慧和极高的悟性,雷衡兄的笔墨技巧在青年时代就达到了一种很高的水准,但是对古代先贤大师的全盘吸纳却变成了许多无可名状的桎梏,那么,扬弃便成了雷衡兄对先贤艺术语言的一种哲学审视。他懂得白石老人的“学我者生,似我者亡”,更知晓“剖破藩篱乃大家”的哲理,那些流传千古的艺术无一不是探索和寻觅到了自己艺术语言的极致。于是雷衡兄掌握到的大师们千锤百炼而成的“绝招”,使他在艺坛左右逢源,厚积薄发。戴着“镣锗”起舞就成了雷衡兄精彩的表演。

就象寻觅冰山上的雪莲,雷衡兄从中央美院学习回来后就开始了寻觅自我,成了艺术的漫漫征途上一位不知疲倦的旅人。

雷衡兄从不满足,也许因为他天性中有不安分的“因子”,张扬的艺术个性,独特的艺术追求,促使他总想跳出某些传统的巢穴,树起一面单异的旗帜。

有人说他的大画用笔霸悍、雄健,其线条铁骨铮铮,但是有太重的潘天寿的影子。这也许是朋友们友善的提醒,也是一种艺术的苛求,历史上的大师哪一位不是追摹先贤,而从有法到无法的呢?雷衡兄担起这份荷求,他心里非常明白:真正的艺术家是孤独的心灵在永久地流浪,总是在寻找那遥远的精神家园;于是,他纵向求索,试图找回明清宋元绘画时期艺术的纯粹、严谨和理性;他横向叩问,祈盼能在现代艺术中寻找一种二维平面的构成和强烈的视觉张力。终于,雷衡兄在他的小幅水墨花鸟画中找到了大气象,找到了自我。

首先,他开拓了传统中较为狭窄的梅兰菊竹以外的绘画题材。从自然中收集素材,所表现的题材达数十种之众。

其次,他所表现的手法从传统的工具材料上,大胆探索,其笔墨技巧臻至完美,而指墨技法更是炉火纯青。我以为:他的指墨画可以和世界一流大师对话。他近日完成的十米巨构指墨荷花长卷更是形气一统,堪称杰作。

在画面构成的考究方面,他已经超越了传统中的知白守黑和知黑守白的黑白相守的层面,而在追求一种无中生有,有无相生、天人合一的境界,同时也在探索一种具象中的抽象和抽象中的具象,这种具象与抽象相涵相容的宇宙哲学当然使他在传统水墨审美范畴中找到理想的诠释。

为什么雷衡兄的小幅二维平面构成之花鸟画中可以使人联想到山岳河川尽咫尺的大气象?究其竟,应是他画中虚实的布阵和气息的流通所达到的“了而不了,不了而了”的意境。

雷衡兄作大写意水墨,如书家之写大草,集心力、体力、臂力、腕力于毫端,静其心强其骨壮其势,行笔沉着酣畅,劲健雄浑,无丝毫柔弱粉脂味,极清纯而无腐浊。

他用笔大气恣肆,雄浑阳刚,紧劲连绵,笔断气连,以笔取气。

用墨淡而不飘,浓而不滞,枯而不燥,湿而不漫,以墨取韵。

其谋篇若将军布阵,沙场点兵,虽九曲回肠,仍真力弥满。

其题款钤印之讲究如美人张目,樱唇点朱。当然,自我的完善是一种成熟,艺术的极致终将导致符号化的归宿,同时新的符号又将演变成新的模式,而模式的本质是一种无形的镣铐。带镣铐而舞,那是舞台者的执着。雷衡兄在艺坛潇洒带镣一起舞,却舞出了一种气,一片天地,舞出了生命的精神。

陈小奇于2016年

——陈小奇贺兰山写生散记

贺兰山下的汗螟子(苍蝇)真的不错,整个午休时间上跳下窜陪着你。你刚想入眠,它舔你一下,刚想入眠,它又亲你一口。同室的汉风兄弟,“啪”的一巴掌掴在自已的脸上,怒嗔:“是只女螟子吧?有必要这么疯狂吗!?”

苍蝇的机敏和痴迷让人无奈。我想,我们应该去附近商店,添置一把苍蝇拍。可是,刚到阳阳国际酒庄,酒庄前面有一条中等规格的马路,马路的两边,除了防沙尘暴的参天柏杨树以外,就是一望无际的葡萄园。商店在哪呢?

俺起身。有点沮丧地坐在床沿上。看见床头的银灰色条纹行李箱上,放着俺的赭黄色速写本,速写本里的孔穿白色亚光纸张上,被俺鬼画桃符般的人物速写糟蹋得不堪入目。翻开几页,又合上。

想起徐悲鸿对速写者的告诫:宁方勿圆,宁拙勿巧……

想起任惠中先生的出神入化的无比精彩的毛笔速写。

甚至想到了巴西的那位足球明星绰号“上帝之手”。心里默神:其实,艺术达到一定高度之后,成就自己的,主要靠天赋了。

汉风兄见我痴呆着眼神,用手在我眼前晃了几下,问:奇兄没事吧?

“噢,没事没事,我得出去弄一把苍蝇拍”!

今天是贺兰山下阳阳国际酒庄写生的第几天了?晚餐后,任老师及师母被一群虔诚的弟子们簇拥着。出门,向左。一袋烟功夫就不见踪影了。

一群白色的羊夹杂着三两只黑色的公羊,公羊的眼珠晶莹剔透得象水晶一样,一副浪荡公子般的逍遥像。一只黄白相间的健硕的牧羊犬,屁巅屁巅地跟在牧羊老汉的身旁。牧羊老汉除了背是弯的,其余的结构都是直的,譬如鼻梁,眉毛,脸颊,乃至额廓天际线。这一群生灵,缓缓地向酒庄大门右首边移去,牧羊老汉细细碎碎,不知和羊们说了些什么。

晚风吹过,微尘扬起。过了门槛,过了门外垒起的土墙,过了矮矮的篱笆花丛,我出门向右。

在一团榆树荫影和晚霞的灿辉之间,我练习了一套陈式老架七十四式太极拳。拳罢,天就擦黑了。

外出散步的兄弟姐妹们还没有回来。我躺开衬衫,收了一身毛毛汗,回到院子里,盘腿坐在一条结实的木质摇摇椅上。望着天穹上那一轮清凉的弯弯月亮,还有疏疏朗朗的怱闪着寒光的星星,晃悠晃悠地摇了起来……

好多年没有跟随任老师出来写生了。这次一起来的,有一起在中国国家画院现实主义水墨课题班学习的同学卢禹君。好多年没见到禹君了,她仍然一如当年青春靓丽。俺们已经成为了退休的糟老头,而禹君尚在大学里挑大梁并担任研导、博导。人家教的是服装设计,一手水墨人物还画得爱煞巴人。

本来以为庆富兄,文琦兄,燕侬等都会来,结果因为疫情来不了了。好在还有联喜兄,鹏飞兄,向丽等等老朋友都来了。一批新的师弟师妹们,虽然很难将其名字记住记准,因为都在任老师门下,便有了一种亲切感和信用感。

一轮寂寞的月亮,静静地挂在墙外的树梢上。远外,贺兰山象一条巨龙,悄寂地藏卧在离酒庄远处的东边。想起岳飞的“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

南宋的月亮曾经照亮浩渺的沙湖,也曾经照亮与沙湖接壤的大漠荒村。那些戍守边塞的将士和苟且漂泊的旅人可曾想到,那时的野狐孤鸿居住的荒草萋迷之地,如今居然成了享誉中外的国际酒庄,况且,酒庄里还短暂地棲迟着一群墨客呢。

我遥想着贺兰山曾经的金戈铁马和战火狼烟,也想起眼前贺兰山上那些兀立的顽石和顽石上那些远古的岩画,还有那些攀援在顽石上,和顽石的麻麻灰灰的色调几乎一模一样的岩羊。也想起岩画馆里的中外岩画的视频和图片。当然还会想起老年得子的韩美林的韩美林美术馆。

嘿嘿,这一切的一切,都将在无情的岁月里悄然流过,并在岁月中消蚀成灰,成一柱烟或者一丝丝时空的记忆。指缝太宽,时光太瘦,我们其实什么都把握不住。

我收回思绪和遐想,任身体和着摇椅的节奏,晃晃悠悠地摇着,摇碎一地贺兰山下的月光。

用毛笔画人物速写,同行会在线条的节奏中,去倾听暴风骤雨的激越,或者艳阳高照的炽炙,去分辨凿刀刻石的深深浅浅,以及犁铧耕地的分崩离析。甚至会有人在线条的疏密节奏和枯荣对比中,去感受犹如抽了几十年土烟的喉咙到底有多沧桑。唯独,被俺描画坏了的大姐会在休息的时候,偷偷地端睨一眼。然后,嘴角轻轻一撇,心里骂道:娘希匹,老娘有这么又丑又老吗?

水墨人物写生,其实是一个才情与技术与耐心三合一的勾当。在水墨人物写生这个课题里,涉足者众,成功者寡。窃以为,若论物象状形,传移摹写,构图布设,笔墨线质,乃至设色赋彩,诡异奇趣,吞吐古今,独树一帜者,无人居任先生之右!

就水墨人物写生和创作而言,依样画葫芦者易,无中生有者难。

水墨新表现主义的可贵之处,在于一个艺术家,可以把午夜梦靥,变成一帧可触摸到梦境质感的真实的存在。

水墨的艺术质感,水墨所蕴涵的物理属性的诡异,水墨的悲悯的人文敏感,甚至包括其中的文化属性和民族性格,都是任何画种所难以企及的。遗憾的是,水墨的这种烙有民族遗传密码印记的画种,如今往往会被守旧者作为铠甲包裹,任其腐朽而不敢从创新上越雷池一步。同时,又被激进者讥讽为穷途末路,不可救药。

其实,新水墨表现主义方新未艾。她具有广阔的开拓性和无穷的可能性。她既可独擎成峰,亦可重叠为岭。只是,我们需要打破边界,重构秩序。边界打破较易,而秩序的重构却很难。什么样的重构,就有什么样的秩序。但愿贺兰山的明月,清澈我的愚顽和迷惘,从写生到创作,寻觅到一种独特的水墨语言秩序。

——云樵子于2022年7月